作者:韦政通 1927年生于江苏丹阳,著名学者。以《中国思想史》奠定学术地位,著有《中国十九世纪思想史》、《中国哲学词典》、《中国的智慧》、《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》、《传统的更新》等近三十部著作。其中许多以崭新的视角解读中国文化与历史,对学界有广泛的影响。
怎样的人生才有意义
一个人的人生要真正幸福快乐,就是要走自己的路。这条路不一定赚钱,也不一定能有很好的地位,但他心甘情愿,因为这样过一辈子他认为值得。
人生意义的第一个层次是“生存”。在“生存”这个阶段,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追求经济的独立。这是比较偏向物质方面的。譬如,中国八年抗战胜利以后,当时流行“发国难财”,很多人追求的是所谓的“五子登科”:要有个房子,要讨个妻子,要生个儿子,要买个车子,银行要存点银子。经过大半个世纪,现在人们的追求已经不一样了。很多受过很好教育的人,不管是男性、女性,对是不是要生儿子,看得不像以前那么重要。不过,房子、车子、银子还是现代人非常迫切需要的。当然,各个不同的时代,各种不同的人对于人生有不同的选择。人生的追求有很多很多可能性,你设定的人生目标不同,你对人生的定位不同,你的需求也不同。理想非常高的人,例如对文学、对艺术有追求的人,他对物质就看得比较淡,房子车子银子这些东西根本不在他的算计之中,因为他追求的是更高的人生意义和价值。
今天你们也许会问我,以我的个人经验,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回想过去,我的人生追求是什么?说实话,我像你们这样年轻的时候,从来没有想过要有多大的房子、多好的车子、要存多少银子。我年轻的时候想,我这一生要达到两个愿望:第一,想读任何的书我都有钱买;第二,想到任何地方去我都有能力去。这当然是在基本生活已没有问题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的。在今天,我的这两个愿望基本是实现了的,这也无形中符合中国古人所说的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的理想。对于古人来说,要实现这两个愿望是非常困难的,尤其是“行万里路”,可现在就容易多了。
今天这个时代,我们的机会比过去多得多了,但是竞争也比过去更激烈了。有人说市场经济社会的法则是“丛林法则”,竞争非常残酷、激烈。当你踏上社会,真正遭遇困难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可以有效地帮助你,工作、生活包括感情等方面的难关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对。所以中国有句古话说:“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。”每一个人的智慧都是从经验当中磨炼出来的。
面对“生存”阶段可能遭遇的困难,我们应当持什么样的态度呢?现在有许多年轻人一进入社会,只要找到安定工作以后,就希望马上享受。这样的态度比较危险。我建议一种比较健康的态度,就是不要一开始就奢求,我们希望的是明年比今年好一点,后年再比明年好一点,逐渐地好。一下子追求到极其丰富的享受,这里面是有很大风险的。一旦你的工作有了问题,或出现其他差错,你整个就处在困难之中了,你的人生就可能整个地完了。所以我们在追求经济独立的过程当中,态度很重要,我们希望能逐渐地好,踏踏实实地、很稳健地走人生道路。这也是我的一种人生的经验。
我们在追求经济独立的过程中,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父母的意见很多,他们会要求你学这学那,学些你可能不怎么喜欢的专业,而你又不能不听。但我告诉你们,越是现代化的社会,父母越应该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。我们有些父母在这方面做得不大好,常常给孩子很多的压力。有人采取两全的办法,就是兼顾双方。我想你们大概都知道台湾歌手罗大佑。他过去为了满足父母的愿望去学医,当他赚了钱之后,三十多岁就不再管父母的意见了。我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,我走我自己的路。这样的人比较少,这些人都有很强的个人能力。一个人的人生要真正幸福快乐,就是要走自己的路。这条路不一定赚钱,也不一定能有很好的地位,但他心甘情愿,因为这样过一辈子他认为值得。很多艺术家、文学家、音乐家、画家,包括一些学哲学的,这样的例子很多。他们认为人活着就是要有自己的意义,按照自己的志趣去发展,无论受多少苦难,也甘之如饴。
老实说,我们中国年轻人比较依赖家庭。现在美国的很多孩子不那么依靠家庭,为了获得更多的生活上的自由,他们宁可自己去打工挣钱。像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传统,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。既然在经济上依赖父母,你能不听他们的话吗?追求独立、追求自由,就很难了。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意识,所以比较独立。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,他没读过什么书,但是很会赚钱。我的大哥、二哥都跟着他做生意。我父亲希望我也跟他们一样做生意赚更多的钱。但是很不幸,他生了我这样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儿子,从小对他这个行业一点兴趣都没有,所以我从小就跟父亲发生冲突。因为不喜欢,怎么办?我就一走了之。我想我一生有点成就,跟这叛逆的性格、想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有关。
现在这个社会,假如我们不管家庭背景如何,没有太多的牵绊,那么我们的选择范围简直太广了。人多半重视经济,可是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,有人对物质反而很轻视。在台湾甚至有女孩子,在大学毕业以后,跑到山林里过起了陶渊明似的生活。所以,现在的人有太多的可能性,不一定非要那样的生活。你可以拒绝现代文明,不见得人人都追求金钱。
金钱真的万能吗?事实上,有人拥有财富却活不下去,其中有一条,因为缺少人生的意义。所以我们讲人生的意义,是希望我们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时候,在意义或理想的召唤下,能够使我们的生命活跃起来。一个人活着,有再多的财富,有再大的名气,到了一定阶段,你受了挫折,你都有可能活不下去。如果你有意义感,你充满对人生意义追求的热情,就不会对人生感到绝望,再困难都会挺过去。
如何实现人生的价值
在“生活”这个层次上,我们人生追求的仍旧是古老的三大范畴,不外乎:求真、求美、求善。就目前我们所能想象的,再过几千年,基本的人生意义的追求仍可能是这个方向。
人生意义的第二个层次就是“生活”。这就牵涉到意义的问题,贴近比较高的人生意义的追求。在“生活”这个层次上,我们人生追求的仍旧是古老的三大范畴,不外乎:求真、求美、求善。就目前我们所能想象的,再过几千年,基本的人生意义的追求仍可能是这个方向。这里面有无穷的复杂性,但是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。
所谓“求真”,最主要的功能是创造知识。人类所有的知识大概可以包括在自然科学、社会科学、人文学科这三大类里面。今天我们不是从专业的立场上来讲,而是从一个人是否能够保持“求知”的兴趣和乐趣来讲。每个人天生就有这方面的好奇心,如果人类没有这种好奇心,知识就不会有很大的发展。一个人的好奇心在孩提时期能不能得到满足,跟他将来求真能力的强与弱,有一定的关系。好奇心在儿童时代得到满足越多的孩子,将来在求真方面往往比较自信。
这里我想顺便提两个观念的差异,一个是“知识”,一个是“资讯”。现在网络内容非常丰富,搜索也很便利,但网络给我们最重要的还是一种资讯,就是给我们许多关于知识的索引。知识是什么?知识一定要有论证推理的过程,一定要有系统性,这是资讯所不能提供的。系统的知识在网上并不多,重要的经典在网上更不多见。我们一定要知道知识与资讯是有差别的,一定要熟悉一些经典著作。所谓“经典”,就是经过几百几千年来的累积,经过时间的淘汰、过滤而留存下来的好东西。这样的东西才是对你求知和做人有帮助的。
在“求真”之外,我们稍微谈一谈“求美”。求美的重要功能是创造美感、丰富人生。在这方面提供给我们的是文学、艺术、音乐、舞蹈、戏曲等等。假如我们一生,对这几个方面产生一种兴趣,养成一种嗜好,这是很高尚的。一个有素质的国民,在文学艺术方面也一定是有所好的。一座伟大的城市,一个伟大的国家,一定要有很多剧院,有很多音乐、戏剧在表演,有各种舞蹈在表演。在城市中,我们可以参观各种博物馆。在这方面最丰富的我看就是法国巴黎。这个城市拥有各式各样的美术馆、博物馆,丰富得很,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卢浮宫。你走进去会非常感动,藏品非常丰富,光是走也要走上好几个小时。所以,一个伟大的国家、一个尽职的政府,要培养人民这些高尚的爱好,这些可以让人生活得有品位,可以变化国民的气质。我们现在在市场经济潮流之下,对艺术的功能是相当忽略的。我在报上读到余秋雨的文章,他说看过在欧洲、日本举办的世界文化博览会,法国馆、英国馆都很吸引人,我们中国展馆前排队的人很少。人家把国家方方面面的成就都在那里呈现了出来,可是我们国家没有做到,很惭愧。世界博览会这样重大的事情,必须要结合国家的各种专业的文化人来设计。我们中国本来是有很多傲人的东西可以展示的,可到了真正该向世人展示的时候,却没有拿出来。
在“求美”这一部分,我也要区别两个观念:一个是“美感”,一个是“快感”。我们现代人追求的多半是快感,而忽略了美感对人的重要性。美感是我们刚才所说的各种艺术所带给人的审美感受。美感带给我们各种内心的喜悦,使我们感到充实,引起我们内心的一种感动。假如你有艺术的修养,你看到一幅好画,看到好的表演,你会很感动,会不自觉地欢笑流泪,和艺术产生共鸣,这个时候你就极有可能使生命升华。如果经常能有一些艺术使你感动,使你产生共鸣,这就是你所好的,是你可以继续喜好下去的,而且能进一步提升你的素质、变化你的气质。如果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,就说明你生活得很贫乏,没有办法接受这么好的艺术教育。这种人也是有的。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讲,“美感”的本质就是“忘我”。美感能带给你喜悦、充实、感动,甚至可以“忘我”。大自然的美景、伟大的艺术作品都能把我们带入美境之中,使我们产生“忘我”的感觉。你会沉浸其中,陶醉其中,把自己都忘掉了,跟自然、跟艺术融为一体。假如你常常有这些感觉的话,也就会不断地丰富你的内心。
“快感”在中国过去的价值观里,无论儒家、道家、佛教,都是比较受到轻视的,甚至被认为是一种堕落、下流的东西。其实,快感对人的心理健康也是必要的。我们偶尔狂欢一下,特别是年轻人非常痛快的那种快感,代表生命力的释放,也是重要的。但也不可不知,快感带给我们的是事后空虚,因为快感是不能持续的。
所谓“求善”,最主要的功能是要使人遵从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道德规范。人类社会一定要有最基本的规范,没有这些规范,社会秩序无法维系。代表宗教道德这方面的规范,原则上没有古今新旧,社会与知识都是可以日新月异的,但是人类社会的基本道德规范,只要还有人存在,就需要。随着时代的发展,我们会增加一些新的规范,但是一些旧的规范仍然有效。譬如,我们儒家讲的“仁义礼智”,合称“四端”,再加上一个“信”,就是“五常”。中国传统社会奉行了两千多年的规范就是这五个方面。
什么叫“仁”?用现在的话来讲,就是要有爱心、要有同情心。这个道理不是新鲜的东西。古人知道这些,我们现在仍然有这个要求。问题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,在追求市场经济的时代,这种基本的道德规范严重式微,不但被忽视了,实践起来也远比以前困难。
什么叫“义”?孟子说:“羞恶之心,义也。”就是有羞耻之心,就可以做到不贪、不苟且。任何时代,这个要求都是有的。
什么是“礼”?“辞让之心,礼也。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懂礼貌。中国人特别重视“礼”,自称“礼仪之邦”。可是现在的中国人却不太懂礼。我们要结合现实的情况分析一下、观察一下,我们中国在这方面有多么缺失。这是我们中国人应该感到羞耻的。如果文明的方面跟不上,中国怎么去跟世界接轨?孔子讲:“知耻近乎勇。”我们对于自己的缺失应该感到羞耻,一定要勇于去改。
什么是“智”?中国儒家讲,“智”就是“是非之心”。人应该知道是非。然而,是非是最难讲的。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有“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”的说法,你认为你讲的对,我也认为我讲的对,人间的纷争就因此而起,所以是非难明。中国儒家似乎认为判断是非很简单,就是凭你的良知、良能来判断。今天我们不探讨“良知”这个复杂的问题。良知当然有,但是靠良知就能判断是非吗?人间是非是多么复杂,人与人之间、家庭与家庭之间、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多半是因为是非不明,因此产生争执和冲突。是非还有很多种,有的是知识上的,有的是道德上的,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可以把是非问题讲得很清楚。我们既然知道是非很难分明,那么有时候当你坚持“我的意见”时,你就应该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对,别人是不是一定错。经过反省往往发现,我们自己坚持的不一定对,别人所说的也不一定错。所以我们要尊重别人,不要因为别人的意见与自己的冲突就认为别人全错。
最后要讲“信”。信任是古今中外任何社会都需要的,人与人之间要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了,这个社会也就完了。
在个人求善方面,是不是能遵守“仁义礼智信”这些基本规范,跟财富、跟权势、跟学问没有一定关系,这些只是做人的最基本道理。我们现在仍可看到很多没有受过多少教育、也没有钱的人,他们很朴实、很诚信、很厚道。
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
印度的特蕾莎修女一生都在为穷苦人、为病痛者、为残障的人服务,她干的事平凡,但她的灵魂太伟大了。像她这样的人在财富上一无所有,但是她的宗教精神感动了整个世界。
人生意义的第三个层次是“生命”阶段。这个层次跟我们大多数人的关系远了些,是不是它不重要?不是的。正因为它最重要,所以我们必须把生命问题提到一个高度上来。耶稣说过一句名言:“我就是真理,我就是道路,我就是生命。”这是把生命提到人的终极价值的高度上来了。我这里说的“生命”就是这个意思。一个伟大的民族,一定要在“生命”这方面有伟大的创造、有创造性的伟大人格。否则,它不容易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。这种创造性的伟大人格,可分为道德宗教和非道德宗教两类。在道德宗教这一类里,古史有个文明的轴心期,那时期世界上就产生了几个大伟人。中国的孔子、印度的释迦牟尼、希伯来的耶稣等,都是在那几百年中出现的,并在历史上持久地被人奉为道德宗教上的伟人。
创造性的伟大人格,现代有没有?在宗教道德方面,印度的天主教修女特蕾莎,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,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,是一位现代的圣人,她一生都在为贫民服务。特蕾莎修女一生在那里为穷苦人、为病痛者、为残障的人服务,她干的事平凡,但她的灵魂太伟大了。像她这样的人在财富上一无所有,但是她的宗教精神感动了整个世界。台湾有个尼姑叫澄严法师,她的影响力在台湾非常大,有几百万信徒,政治人物都要去拜访她,有的还向她磕头。她外表很平凡,也没有佛教的高深造诣,可是她体现了佛教的慈悲精神,她的爱心不分国界。这是一种精神的力量。一个伟大的民族,不同的时代总是要出现这样创造性的伟大人格,才能延续民族的精神。
非宗教道德这类的人物就多了。一个民族要想伟大,就一定要有伟大的艺术家、伟大的文学家、伟大的音乐家、伟大的哲学家。我认为,中国文化最有成就的是文学和艺术。在哲学方面,我们中国就西方的标准而言比较有限,因为中国哲学与西洋哲学的差别是非常大的。西洋哲学偏向的是精确的概念定义、清晰的逻辑推理、严密的理性论证等,而中国哲学这方面比较弱。中国哲学跟西洋的很不同,中国哲学注重的是精神修养,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,都有这样的偏向。西方哲学与精神修养则没有什么关系(神学例外),注重的是抽象理论和逻辑思考。所以西方人一度认为中国没有哲学,中国的儒家、道家在西方不被当作哲学。研究中国哲学的大都被安排在东亚系,而不是在哲学系。中国在整个近代没有产生有很大影响的哲学家,在这方面比较缺乏。但是中国人在文学、艺术这些领域的造诣非常高,很有自己的特色,也受到西洋人的尊敬。
对这种创造性的伟大人格,无论是宗教道德上的,还是非道德宗教上的,我们一定要学会尊重他们。我们在尊重他们的同时,无形中也在提升我们自我。对于这些创造性的伟大人格的认同,会使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不一样,我们的境界也会提高,不再流于庸俗。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如司马迁说的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。假如有一个两个创造性的伟大人格活在你的心里,这一辈子都会使你不断地有内心的感动,可以不断地启发你。